《忧郁的牢(lao)笼:墨西哥(ge)人的身(shen)份与异变》,(墨西哥(ge)) 罗(luo)赫尔·巴尔特拉 著,万戴 译,启笛丨北京(jing)大学(xue)出(chu)版社2024年12月版。
作为没有在学(xue)术机构供职的研究者,我常常与学(xue)界同好笑称自己是一(yi)只野生常识分子、拉封丹寓(yu)言里溜出(chu)的蝙蝠:非鸟非鼠(shu),享有着职业学(xue)者没有的阅读自由与悠然视角,也需(xu)要更多的自我证明,才能(neng)在学(xue)术共同体中得到应有的敬重。墨西哥(ge)历史学(xue)家恩里克·克劳泽(Enrique Krauze)严肃地否定了我的玩笑:对(dui)他而言,一(yi)生中绝大多数时间从事(shi)不受任何组(zu)织资助的研究,并通过文章积极(ji)参与国家事(shi)务,是一(yi)种重要的独立(li)性(xing)的体现。
对(dui)于已(yi)经获得学(xue)术成就和公(gong)共影响力的学(xue)者而言,这种独立(li)性(xing)不仅珍贵,也值得尊重(jing);但对(dui)于更大范围(wei)的常识分子群体而言,身(shen)份依然是一(yi)个(ge)不容忽视的问题。族群性(xing)格、身(shen)份认知,往往与不同范围(wei)的常识分子群体呈现出(chu)循(xun)环的相(xiang)互建构过程:常识分子探究、描述与总结人群学问特性(xing),而他们(men)的思想产品又在更长的时间线和更广阔的空间范围(wei)内塑造着面对(dui)的人群。这种“身(shen)份的诅咒”(或称“群体性(xing)的诅咒”),在一(yi)代代常识分子的灌溉中逐渐壮大为一(yi)个(ge)群体的学问图腾,继而又影响着后来的常识分子。
此类(lei)图腾标记(ji)了学(xue)派、社会群体,甚至扩大到民族国家或更大范围(wei)。当(dang)大家(men)透过经过翻(fan)译乃至转译的学(xue)术作品去了解他者时,这些(xie)图腾就成为路标和灯塔,将探索者带到被苦(ku)心打造的意(yi)象之(zhi)境中。
“美西螈”和它背后的一(yi)系列意(yi)象,就像是矗立(li)在特诺奇蒂特兰古城上的图腾大纛。对(dui)它的讨论,正是《墨西哥(ge)的忧郁》的主题之(zhi)一(yi)。
从美西螈开始,至现代社会中的墨西哥(ge)人而止
我欣赏罗(luo)赫尔·巴尔特拉的探讨,更喜(xi)欢的是他对(dui)议题的选择。“民族性(xing)”是任何当(dang)代学问思想者群体都无比钟爱的议题,存在着跨越学(xue)科的广泛视角以及其他议题无可比拟的现实性(xing)。总结陈述如《菊与刀(dao)》,群像访谈如《大分裂(lie)》,以及中国读者耳熟能(neng)详的、本国文学(xue)史和思想史中的多部佳作,成为了认识世界、认识自己的重要倚仗,也反哺了对(dui)当(dang)代国际事(shi)务中一(yi)些(xie)现象的说明(shi)。
《行走距(ju)离》(2015)剧照。
拉丁美洲由于其常识群体的复杂背景,这方面的研究则更为具体而丰富。曾经有学(xue)者列出(chu)书(shu)单,建议将《墨西哥(ge)的忧郁》与奥克塔维奥·帕斯(si)、萨穆埃尔·拉莫斯(si)有关民族性(xing)的著作合并阅读,以便更为了解“墨西哥(ge)民族性(xing)”和“墨西哥(ge)学(xue)者对(dui)于民族性(xing)的态(tai)度”。
但是这部书(shu)的出(chu)发点,与《孤独的迷宫》和《面具与乌托邦》迥(jiong)然不同,甚至在某些(xie)问题上持(chi)相(xiang)反的意(yi)见与批判的态(tai)度。我更愿(yuan)意(yi)相(xiang)信巴尔特拉在墨西哥(ge)版序言中所表示的,一(yi)位(wei)左派常识分子对(dui)“民族性(xing)”叙(xu)事(shi)(或更直(zhi)接地说,霸权叙(xu)事(shi))的祛魅和解构的探索:
有关“墨西哥(ge)性(xing)”的意(yi)象并不是大众意(yi)识的反映(将这种意(yi)识假设为一(yi)种单一(yi)、同质化的实体存在,是值得怀疑的)。另(ling)一(yi)方面,虽然这些(xie)想法是由常识精英提炼出(chu)来的,但我不会只把它们(men)当(dang)作意(yi)识形态(tai)表达(da)来处(chu)理,而主要将其归作霸权学问所制造的神话。
有关“墨西哥(ge)性(xing)”的意(yi)象并不是大众意(yi)识的反映(将这种意(yi)识假设为一(yi)种单一(yi)、同质化的实体存在,是值得怀疑的)。另(ling)一(yi)方面,虽然这些(xie)想法是由常识精英提炼出(chu)来的,但我不会只把它们(men)当(dang)作意(yi)识形态(tai)表达(da)来处(chu)理,而主要将其归作霸权学问所制造的神话。
不同于内容排布与论述中的浪漫主义,以整(zheng)书(shu)而言,巴尔特拉在严肃而谨慎地面对(dui)着这一(yi)问题:墨西哥(ge)民族性(xing)的建构者们(men)是谁,或者说他们(men)应当(dang)是谁?如果这些(xie)诠释(shi)者确实具有天然合法性(xing),他们(men)的论述就一(yi)定是符(fu)合实际的吗?
美西螈就在这一(yi)刻出(chu)现了。和科塔萨尔一(yi)起(qi),一(yi)个(ge)身(shen)背“J”,一(yi)个(ge)身(shen)背“X”,展开了一(yi)场对(dui)拉美文学(xue)读者而言熟悉又陌生的对(dui)话。从美西螈阿方索·雷耶斯(si)开口讲话开始,科塔萨尔的小说原著被巴氏借用,呈现出(chu)了全书(shu)第(di)一(yi)次异变,也给我初始的翻(fan)译工作增(zeng)加(jia)了许多难度和乐趣。在两位(wei)杰出(chu)的驻法记(ji)者帮(bang)助下,我复原了巴黎大清真寺附近的地形地貌,将这场虚拟的跨物种对(dui)谈还原到巴尔特拉期待的“真实”中。
从美西螈开始的外延探索,带来了这部作品的第(di)二个(ge)特点——堪称独特的内容排布。作为墨西哥(ge)人类(lei)学(xue)与社会学(xue)界久负盛名的常识分子,巴尔特拉已(yi)经摆脱了学(xue)者写(xie)作的制式(shi)模式(shi),转向了富于文学(xue)创造性(xing)的学(xue)理表达(da)。他在奇数章引入了十数个(ge)有关美西螈的文学(xue)作品、民族神话与博物掌(zhang)故,在偶数章展开对(dui)于墨西哥(ge)“民族性(xing)叙(xu)事(shi)”的研究与批判。这种阴阳嵌(qian)合的表述方式(shi),让(rang)这部作品在严肃讨论同时,也带来了一(yi)种结构上的音(yin)乐性(xing)。这也使得翻(fan)译的过程变成了一(yi)场场在不同场合进(jin)行的、风格迥(jiong)异却又存在连续性(xing)的对(dui)话,从美西螈开始,至现代社会中的墨西哥(ge)人而止。
当(dang)代墨西哥(ge)的民族学问
与拉美大陆上大多数国家类(lei)似,墨西哥(ge)拥有大量世界知名的公(gong)共常识分子,学(xue)者表达(da)政治意(yi)见的比例和频率都非常可观(guan)。如果再将容留流亡(wang)常识分子与革命者的传统计算在内,墨西哥(ge)可称为这一(yi)领域的代表(也包括(kuo)巴尔特拉本人,其双亲均为加(jia)泰罗(luo)尼亚流亡(wang)者)。仅从这一(yi)部书(shu)内,大家(men)就可以读到数十位(wei)对(dui)墨西哥(ge)民族性(xing)议题阐述过意(yi)见的学(xue)者、作家、艺术家,呈现出(chu)的是丰富广阔的思想来源。
《行走距(ju)离》(2015)剧照。
但同时在本书(shu)的视域下,墨西哥(ge)政治权力的掌(zhang)控者、墨西哥(ge)常识群体、普通墨西哥(ge)民众在这种叙(xu)事(shi)中也存在着灾难性(xing)的历史性(xing)割裂(lie)。如今(jin),在墨西哥(ge)城古城区的北端有一(yi)座享有盛誉的“三学问广场”,在一(yi)座广场的范围(wei)内可以同时遇见前哥(ge)伦布时期的原住民学问、殖民时期学问以及现代墨西哥(ge)学问遗迹,完(wan)美地诠释(shi)了这个(ge)混血国家的学问基因。思想界的显学(xue)普遍认为这三个(ge)时期的学问在当(dang)代得到充(chong)分融合,形成了当(dang)代墨西哥(ge)的民族学问。
显然巴尔特拉并不完(wan)全认同这种观(guan)点,这与我在墨所见所学(xue)可作印证:三种学问的印记(ji)并不能(neng)像光线一(yi)样(yang)均匀地投射到每个(ge)墨西哥(ge)人的观(guan)念中。尽管(guan)在很多意(yi)义上,由于常识分子的苦(ku)心经营,墨西哥(ge)平民往往被灌输自己拥有或应该拥有怎样(yang)的民族性(xing)格、优点与劣根性(xing)。而日常生活表现中,常常观(guan)察不到那些(xie)虚无缥缈的民族性(xing)格普遍存在的证据。
在巴氏的论述中,民族性(xing)格的探讨转变为民族主义叙(xu)事(shi)的牢(lao)笼,是一(yi)个(ge)漫长的、充(chong)斥(chi)着权力的阴谋、或傲慢或真诚的诠释(shi),带给作为接受者的墨西哥(ge)民众品类(lei)丰富、口气笃定、有各(ge)路权威背书(shu)的洗脑套餐(can)。为此,他在书(shu)中设计了一(yi)次核心常识分子的咖(ka)啡(fei)馆(guan)对(dui)谈(本书(shu)第(di)十章),探讨墨西哥(ge)人的形象、墨西哥(ge)人的共性(xing)与个(ge)性(xing),以及“墨西哥(ge)人的哲学(xue)”存在的可能(neng)性(xing)和可能(neng)意(yi)义。在其中,他也借着旅墨西班牙哲学(xue)家何塞(sai)·高斯(si)之(zhi)口,讲出(chu)了这件事(shi)的荒谬性(xing):
不存在“一(yi)种”墨西哥(ge)人,而只存在地理学(xue)、人类(lei)学(xue)、历史学(xue)、社会学(xue)意(yi)义上不同的墨西哥(ge)人——高原或海(hai)边的墨西哥(ge)人;印第(di)安人、克里奥尔人或梅斯(si)蒂索人;殖民地时期的、墨西哥(ge)独立(li)时期的、墨西哥(ge)革命时期的或与大家(men)同时代的人;佩拉多、资产阶级、常识分子或农民……所以墨西哥(ge)人的哲学(xue)并非在发展其他哲学(xue),如果有的话,也是任意(yi)选取的某些(xie)墨西哥(ge)人的哲学(xue)。
不存在“一(yi)种”墨西哥(ge)人,而只存在地理学(xue)、人类(lei)学(xue)、历史学(xue)、社会学(xue)意(yi)义上不同的墨西哥(ge)人——高原或海(hai)边的墨西哥(ge)人;印第(di)安人、克里奥尔人或梅斯(si)蒂索人;殖民地时期的、墨西哥(ge)独立(li)时期的、墨西哥(ge)革命时期的或与大家(men)同时代的人;佩拉多、资产阶级、常识分子或农民……所以墨西哥(ge)人的哲学(xue)并非在发展其他哲学(xue),如果有的话,也是任意(yi)选取的某些(xie)墨西哥(ge)人的哲学(xue)。
这种质疑,在哲学(xue)上无疑是根本性(xing)的。高斯(si)的话语可以当(dang)作结论,而对(dui)该结论的论证,以及对(dui)于其影响的研判,贯穿了整(zheng)个(ge)《墨西哥(ge)的忧郁》。对(dui)于诠释(shi)合法性(xing)的问题,书(shu)中并没有给出(chu)明确的答案。客(ke)观(guan)而言,巴尔特拉与他的墨西哥(ge)同侪权力平等;但同样(yang)的思想土壤,与相(xiang)似的使命感(gan),给他们(men)带来的是相(xiang)异甚至相(xiang)反的理念。
在翻(fan)译涉(she)及几十位(wei)墨西哥(ge)学(xue)者的相(xiang)关论述时,也让(rang)我回忆起(qi)多年来涉(she)及墨西哥(ge)民族性(xing)议题的阅读。在本土性(xing)意(yi)识之(zhi)外,墨西哥(ge)常识分子身(shen)份背景与学(xue)术背景国际化程度极(ji)高,也让(rang)他们(men)在这个(ge)老问题上总能(neng)引入新学(xue)派、新理论,像是秀美聪慧的牡丹鹦鹉(wu),极(ji)力收集外来所有的羽(yu)毛、亮片(pian)和鲜花嫩枝,打造最美丽的窝巢。
在巴氏的梳理下可以见到,研究者并非都是善意(yi)的(混杂着人种学(xue)的歧(qi)视与殖民主义的傲慢),但也有许多当(dang)代学问人心怀赤诚,对(dui)于墨西哥(ge)性(xing)中“原始的天堂”、自卑与忧郁等问题的观(guan)察与评述,以启迪国民为志愿(yuan)的思想活动,终究助成一(yi)座围(wei)困(kun)民族火焰的思想牢(lao)笼。
中国读者印象中的“现代墨西哥(ge)人”群体
墨西哥(ge)常识群体,尤(you)其是近代墨西哥(ge)常识群体,并不能(neng)完(wan)全等同于“一(yi)群有常识的普通墨西哥(ge)人”,这一(yi)现象也并非孤例。由于殖民历史的存在,虽在人种上实现了“宇(yu)宙种族化”,形成了中国读者印象中的“现代墨西哥(ge)人”群体,但财富、常识和社会资源的不平衡,也对(dui)常识分子的出(chu)身(shen)背景造成了自然筛(shai)选。
这就是我谈及的,三学问的印记(ji)并不像自然光线一(yi)样(yang)普照墨西哥(ge),定义者(常识群体)与被定义者(普通民众)也并非完(wan)全对(dui)标。巴尔特拉的担忧,一(yi)部分也自此而来。巴尔特拉对(dui)于“野蛮”“忧郁”和墨西哥(ge)政治权力的研究,自上世纪(ji)70年代至今(jin)保持(chi)了相(xiang)当(dang)程度的延续性(xing)。这几项元(yuan)素的结合,也成为了贯穿编辑这部代表作的主线。
《行走距(ju)离》(2015)剧照。
威权者是民族性(xing)叙(xu)事(shi)中不显露名字的参与者,也是最有力量的参与者。一(yi)种成型的民族主义叙(xu)事(shi),无论是乡村的伊甸园还是城市的流浪汉,乃至本书(shu)中的美西螈范式(shi),都可以被引导和转变成一(yi)种掩盖现实问题的政治学问——这次呈现的是“革命民族主义”。
“墨西哥(ge)人被驱逐出(chu)了民族学问”,墨西哥(ge)常识界打造出(chu)了供权力驱使的学问弗兰肯斯(si)坦。巴尔特拉的视角与论证充(chong)满了破坏(huai)力,试图将思想界前人与同时代人精心建筑的理论大厦(sha)一(yi)击而溃。民族性(xing)和民族哲学(xue)研究依然散发着迷人魅力,但在《墨西哥(ge)的忧郁》加(jia)持(chi)之(zhi)下,也隐隐透出(chu)危(wei)险(xian)的气息。
这种尝(chang)试是否是有价值的?作为译者,在与编辑漫长的笔谈中,我得到了自己的结论。如果可以暂时搁置墨西哥(ge)常识界对(dui)于民族性(xing)的论述孰高孰低,对(dui)于一(yi)个(ge)“墨西哥(ge)人”而言,或许打破樊笼、不归属任何定义,真正像蝙蝠一(yi)样(yang)在黑夜(ye)中自由飞翔,才能(neng)远离修洛特尔的隐喻,靠近克察尔科亚特尔的传说。
本文选自《忧郁的牢(lao)笼:墨西哥(ge)人的身(shen)份与异变》,小标题为编(bian)者所加(jia),非原文所有。已(yi)获得出(chu)版社授权刊发。
原文编辑/万戴
摘编(bian)/何也
编(bian)辑/张(zhang)进(jin)
导语校对(dui)/赵琳